怎么突然气氛就如此沉重呢？虽然聪慧，但爱歌并不想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。于是，这名宫女连忙转移话题，“对了，国师大人，如果说他一生活得不得志是他刻意而为之，那您觉得孔子老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？”
但聪明的爱歌不会想到，因为她的这个问题，气氛反而变得更加严重。原本因为谈及孔丘而有些严肃起来的玄武，在听到爱歌的提问后，沉默了许久，才发出了一声叹息，“对于儒门的学说，老夫最为重视的一点便是恕，己所不欲，则勿施于人。所以那些人犯上作乱自己却不想被人篡位谋权的，哪怕功成名就被人膜拜，老夫若看不顺眼也照样一棍子打死。然后，说句不太好听的吧，那些不想被杀，也不想杀人的，他们要是隐居，不为我大秦效力，除了尊重他们的决定，老夫也绝不多言。”
这时，虽然表情依旧平淡，但爱歌和菱香感觉到了，老者的话语中所带有的怒意，并非痛恨他人的恶意恶行，而是一种，对某人不争气不成器的愤恨，“孔丘终其一生去做一件不知道能不能成的事，他犯傻不要紧，唯独心软这一点缺陷，老夫无法释怀。”
“诶？”听到这有些意外的评价，菱香和爱歌微微一怔。虽然对于孔丘，两位宫女显然不如经历过当年的国师知道得更多，但实在无法想想，那个辗转数十载，可以为了做成一件事而过着丧家之犬一生的男人会被形容为心软。有着才华，却为了一件事一辈子扮演着郁郁不得志的角色，和没有才华，却坚持努力，所需要的意志，是不可同等而语的。
不过玄武却是给出了自己的解释，“孔丘他，只要别人的请求不怀有恶意，结果也不会为他人造成不便，他就不会拒绝别人的请求。这正是老夫所言的，他的心软。正因为这样的坏习惯，很多本不该不幸的人，都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。”
“抱歉国师，我的脑袋有点转不过弯。”菱香突然说道。老者倒是很体谅对方，停下了话语，等待宫女组织语言。而菱香也算伶俐，很快便提出了她的疑问，“既然您都说了，孔子爷爷是会考虑对方的请求不会怀有恶意，结果也不会为他人造成不便，才不会拒绝别人的请求，那为什么您还说最终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？”
“老夫是说过，不会对别人造成不便，但可没说，请求者不会下场凄凉啊，”玄武微笑回道，而得到答案的菱香也是心里一凉。而在一旁沉默的爱歌看来，老者此刻的微笑，看起来竟然有些凄怆
“颜回，他是一个好学的孩子，在孔丘的弟子中，他所受到的赞誉也是最多的。”就像是谈起自家得意的晚辈，老者平静的面容中也不免露出几分自豪的神情，“他很好学，并且始终能坚持在生活中践行着孔丘教给他的道理。即便是生活困苦，也不会为了荣华富贵而违背老师的正确教诲。”
但说到这，老者的声音转而变冷，“可你们知道，他是怎么死的吗？”看着连忙摇头的两人，早有预料的玄武，他的笑容突然变得惨淡，“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哉回也，贤哉回也！”
这时，老者的表情如同疯魔，双眼透出了憎恶，“明明知道那孩子根本穷得难以负担其学习，但还是无法拒绝他向学的热忱，传授他所需的知识。而在最后，学生学到了理应能出将入相的本领，却更学到了，他用一生去践行的道理，最后？呵呵，吃喝那么少，身体能坚持住吗？那孩子最后啊，是笑着病死的！因为长年没有吃好！可做老师的还能怎样？除了称赞那孩子好学，并且确实成才，还能怎样！”
“难道告诉那个不肯接受他人救助的孩子，不妨先向自己借一点，以后再还，却毁掉他心里那个贫贱不移其志的老师的形象？那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啊！”越发歇斯底里，老者几乎要吼出声来，“如果他能当初狠心点，对那孩子说你小子没钱就不要来学这套东西了，压根就不会有那么多事……死无遗憾什么的只是笑话！命都没了还谈什么道德志气？比起那些，老夫宁可你还好好活着啊。”
颜回应该是老者一个很重要的晚辈吧。看着眼前这从未见过，像是快要要哭出来的神情的老者，菱香和爱歌不禁在心里想到。不过大概是多年积聚的郁愤得以纾解，玄武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，“抱歉，刚才老夫有些失态了。啊，毕竟颜回他的才能生前几乎都没有展现过，你们估计都没什么实感，老夫也不妨再说一下另一位吧。”
说着，老者又开始环绕药炉踱步，“仲由，虽然老夫更喜欢叫他的字子路，但现在在你们面前谈起他，我还是得用这个名字。最初孔丘并不打算收他做学生，是的，虽然被那孩子瞧不起并顶撞了好几回，但只要稍微收敛下野性，那孩子去搞法家那改革或者学习兵家的咒术然后从政，都完全足够呢。可以说他完全就是为了入世从政而生的。”
同样的，也是这时候，老者露出了转折性的冷漠，“如果他没有拜入孔丘门下，后来的仕途一定会好很多。孔丘之所以纠正那孩子，也只是那孩子太过争勇好斗，需要学会收敛而已。可儒门，哦不，孔丘坚守的道理可不是为了怎样在诸侯当中得到重用，而是……总之，那孩子不该学习孔丘所教授的那些准则的。”
随着叙述，玄武的话语中再次透出浓烈的憎恶，“可那孩子却憧憬着孔丘所描述的君子，以及渴望成为那样进退有度的能人，可那不是这样耿直的人应该学的。他应该学会见风使舵，应该学会八面玲珑，这样才能活得长久，这样才能更好地孝敬他的父母，抚养他的孩子，兴旺他的家族，可最后还是为了践行孔丘教授的道理，为了救出自己的主君，从容赴死！”
说到这，握住戒棍的手指更加用力，“那孩子如果能好好活着，即便不如管夷吾，成就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。可就是因为孔丘！如果当年他能拒绝那孩子，告诉他自己所教授的知识并不适合让他圆滑，那孩子根本不会……”
“够了国师，”看着已然到了暴怒边缘的国师，爱歌强忍着害怕发出声响，制止他说下去。转过头，老者平静地看着两个宫女。尽管什么话都没说，但处在那平静的目光下，爱歌和菱香却仿佛置身于大海之上的小舟，而大海底下，此刻却暗流涌动，随时会爆发海啸风暴。
“我记得有儒门有一句话，叫朝闻道夕可死矣，对吧？也许您对于他俩的不幸感到惋惜，可这也是只是您站在旁观者，站在作为和他们亲近之人的角度的不甘和埋怨不是吗？”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，爱歌拼命压制着颤抖，平静对老者道。
对此老者眉头一皱，“可老夫刚才不是说过了吗？命都没了，讨论得道什么的有意义吗？那两个孩子不过是因为孔丘的心软而不幸……”但话还没说完，就又被爱歌打断了。只见年轻的宫女露出了认真的神情，让老者也不禁停下，
“您刚刚也说了吧？孔丘他，是虽然有才，但为了一件事，而用一生的时间扮演了不得志的失败者，最终也不知道能否做成。这样的事情，如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，怕也是不值得的吧？”
心里没来由地觉得一阵慌张，但老者还是照实回答，“是这样没错，老夫也相信旁人一定会觉得孔丘的做法不可理喻。但孔丘他发疯也就罢了，子渊，子路，还有很多别的青年，他们——”
但老者的自辩却被爱歌打断了，“所以我都说了，国师您太过为何要把自己判断的不幸强加在他们身上？难道孔子爷爷能把理想什么的置于比生命更高的位置上，他的学生就不能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而舍生忘死？！”
“我只是个宫女，不懂什么大道理，也不知道儒家当年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，”没有察觉到怔怔看着她的玄武，爱歌继续道，“但我想，孔子爷爷的学生，一定是从他的坚持里看到了一些，他们觉得有着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，所以想去接触，想去贯彻践行。而且他们也不是全都不幸的吧？我记得没错的话，坚守着孔子爷爷倡导的信义的子贡先生，倒是富甲一方呢。可国师，您没有注意到这些，您只是看到并感伤颜回他们的不幸，从而憎恨没有拒绝教导他们的孔子爷爷……”
然而爱歌却没有说下去，因为下一刻，她和菱香感受到了，来自眼前那灰衣老者的滔天杀意。那杀意如此冰寒，压得她们喘不过气。也不奇怪，如果要问这王宫之内，谁的实力最高，玄武若称第二，也只有大王称第一才没人反对。
但那杀意来得快去的也快，前一秒还面沉如水的老者，下一秒两人只觉身子一轻，而老者也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，“想不到老夫还不如你看得通透，谢谢你，小爱歌。”转身背对着被冷汗浸湿后背的两人，看着上空未被药炉的热气融去的小雪，老者长叹一声，
“这么多年，老夫始终无法释怀他们的离去，始终觉得他们应该有更光辉的前程，更长久的人生，却忘了，他们也可以和孔丘一样，追求着，自己觉得正确的道理，哪怕付出生命。只是想当然的认为他们应该活得好好的，应该能功成名就。”
心里感慨万千，陷入回忆的老者想起来了，那个明明都瘦弱得不行，却还拿着两斤好肉来拜师的孩子，他那双目光透出的，绝不希望懵懵懂懂过一辈子的决绝和对知识的渴求；他也想起来了，那个曾经桀骜不驯的，却穿戴整齐，严肃前来的孩子，他所祈求的，不是出将入相，而是作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，去出将入相……
“说来也感谢秦律，若是在别的诸侯国，老夫现在怕是恼羞成怒，把你们杀了泄愤了呢。到时若真如此，老夫怕是悔恨都来不及……有时候强调修身养性，却还是少不得律法震慑——老夫很喜欢大秦，这里才是华夏的未来，不是空有肥富的齐，更不是那帮过了几百年还野蛮得很的楚人。”说到这，原本还变得温和的老者透出了几分冷漠和不屑。
不过菱香她们显然不会在意这些，比起老者对他国的深入了解和嘲讽，她们更高兴的是老者对秦的认同感，“嗯，我们和国师也是一样的看法，能活在大秦之中，实在是太好了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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